赤坂明把我最后的希望剥夺了。不用期待我了。

【翻译+赏析】【泉镜太郎】水煮豆腐 / 汤豆府

汤豆府(注0)

泉镜太郎

昨晚熬夜了。
今早......说起来已是晌午时分,在被炉边迷迷糊糊地坐着,雀子们就时常像顽皮姑娘,又像恶作剧的小孩子,忽来啼啭,本来不知向什么地方疾飞着,却阒然凝静,“凄矣凄矣”地,像在撒娇般,清寂孤幽,一只绣眼鸟正鸣泣。
本以为现在,是后院的枇杷树开花的季节,可其实花比那还要近。花也不在屋脊上。
是紧挨后门的小棵山茶花树吧,轻轻地向着廊子长了出来,斜对着枇杷的一侧,倏地有声音响起,是过云雨降了下来。......
山茶树的梢尖处,枯朽的胡枝子的枝,不觉已在这当子里断落下来,从夏天那时候留下来的牵牛花藤上,已结了五六个白色的果,此时凛凛冷冽,扑簌簌地淋湿了。
试着想一想吧。知晓风流的人,就是偷看一只黄莺,也要讲求举止体态才对。趁它鸣叫着,把纸拉门打开的话,就没有道理绣眼鸟一动不动地呆在那里了。可透过拉门看,却也根本瞧不见那鸟儿形影何在,只见浸染着浓郁黄色的银杏叶子里,有一片正轻灵地随风飞舞。
手揣在袖子里,肩膀甚觉寒冷。
这样的日子,在这之后不论是有冻雨,还是飘雪,能吃到汤豆府总是好事。——不论是在旧时的一些书里,还是在人的口中,汤豆府都是颇有反响之物。可是啊,......这味道,在中年以前是不会明白的。不论是谁家的儿女,也不会有特别多的小孩子,说他喜欢这东西。十四五岁的少年,若是说什么,在下只要汤豆府就好——不必多说——他的双亲可就得好好注意一下他了。听说今天的配菜是豆府,二十岁左右的人露出不妙的表情,也该说是情理之中。
身为能乐师的,松本金太郎叔父(注1),对汤豆府是自不必说,他偏是最喜欢豆府一类。从而他家全家人,都嗜爱豆府。这位叔父在大约十年前就已成了故人,得年七十一岁,而比那还要更早时......据说那时,就是为了一两或是六升米,世间也会骚动起来,各类物什价格低廉的时候,月末,豆府店的收入结算也超过了七圆。......毕竟平民百姓,很快就会受账款所隘而囊中羞涩,可不论怎样,对豆府这种事还是一听就明白的。......那是一长条豆府的价钱,少则五厘多则八厘、一钱,乃至二钱(注2)时代的事情了。......我吃饱了!多谢招待。......据说豆府店的记账本上,恐怕净是松本叔父家人的名字吧。就是现在那么长的豆府他也敢吃得干干净净。——带上长柄酒壶的话,自不待言,就是开场演出、集体排练之类的忙碌时分,弄来啤酒和汤豆府,眼看着三下两下,就吃光了有三长条那么多。这一家人,可不是把筷子,直接伸向锅里的。而是卟呲卟呲地,把豆府盛进木碗里,加上陶盅里的酱油来吃。这已经是他几十年来的习惯,调味汁的分量也十分合适,可是,他的孩子们,却个个显出不管不理的样子,吃着小鱼儿。当然,他们的父亲,在二十多岁的时候,也是像他们那样的,这是不用说的了。

红叶老师他,最初也曾脱口扬言“豆府和言文一致(注3)最讨厌了”。我记得那还是我乐多文库(注4)发刊之前的事情了。......老师虽然去上大学,可回到饭田町的廉价旅馆的时候,旅馆的老板娘,却总是叫着豆府店先生,把卖豆府的请进来——窄小的旅馆里听得非常清楚——老师一听见就说,“老婆婆,又是豆府啊。把那东西给我吃的话,我可是要挥刀斩人的。”边说,边把先前收藏的长船刀的鞘取了下来,脚跺在楼梯的宽踏板上......虽然老师本人大概没有这么做,可他当时的朋友们却对此多有提及,老人家们也这么说着,对此置以苦笑。自从身体逐日欠佳以来,却说出了,“是汤豆府啊。……古人真是伟大。为我们创制了好东西呢。”这样的话。
呜呼,老师的忌辰是十月三十日,......我记得是比这早个十四五天的事情。老师时隔许久, 忽然从二楼的病床,来到楼下八叠(注5)大小的走廊外,在凉风习习的秋日晴空下,边吃着汤豆府边说,“哎,那边是有只蓑衣虫(注6)才对。……看呐。”“是。”从昨夜起,就整夜陪护在老师身边的我,急忙向庭院里走去,可这庭院比较宽大,各种各样的树也有不少。树叶也还没有凋落。蓑衣虫在哪里呢?连影子都看不见。我早就知道老师是个急性子。尤其是此时又身有重病。若是有什么东西,可以供老师消遣,我就想快点找到,可这么想着,反而没有发现。我在怀恋着蓑衣虫的途中迷路了。“就在那里,......在那棵百日红(注7)的左枝上。”老师的眼瞳,从上野的东照宫的石阶,一路遥望向不忍池,大学里大钟的针也历历可见。即使在那样的时候也锐利雪亮。
附着在睫毛附近的,小小的一片枯叶遮住了视线,枯叶上正挂着那只蓑衣虫。轻轻地把它从我的睫毛上摘下,让叶子就那样沙沙摩擦着躺在掌心里,一手举箸,老师那病瘦的面容我看在眼里,“昨夜从半夜起,就叫得很响啊——戚戚、戚戚——地……秋天真是寂寥啊——挺好。它可是费尽功夫才来到你那里的。……不要杀它。”小栗(注8)也从腹侧伸出手来偷偷看着。“是,它正伏在叶子上面呢。”老师则轻轻颔首,说道,“你们,别把酒壶带走啊。”......戚戚啊,父亲、母亲都已去世之后(注9),偏又降临在我面前的,是这位老师寿命的极限。……在一棵早在我还是老师的门丁时就长在我身边,说是我自小的朋友也不为过的柿子树下,我沿着踏脚石走着,背过身去,只觉得衣袖的样子,就像是蓑衣虫的睡袋一样。
然而,那时的我,仍未知晓汤豆府的滋味。北部地方,除了这汤豆府外,还有名为什锦火锅、蛤蜊肉之类的特产,也有种种名胜。东南部地方,听说也有名为马鹿锅(注10)、蛤蟆锅之类的异品尤物之类。但我,却完全晕头转向。瞒着别人去询问精通此道的人,对方说,你若有吃那么多火锅的闲工夫,还是把你赶过围墙大门,送回家去算了。我说,无论如何我不要回去。对方所说的话,真是格言警句。都怪我稚气未脱。这全都是我二十多岁时发生的事情,光吃汤豆府是不会吃饱的。就连加了大块圆饼的小豆汤,也是饱餐一碗,不必续添。......若非如此,就是付了好多钱,续添了盈盈晃晃的荞麦汤。
汤豆府向来温文尔雅,可有时它也引人哀怜。我的一位熟人,住的地方虽然打着旅店的招牌,其实不过是间廉价的寄宿屋,秋日绵雨不绝,天气恶劣,据说是有不良的流行病,可伙食却是在烧好的小沙丁鱼里,放进还是生食的豆府。......这不经思虑做出的东西连冻豆府都称不上,只是生豆府而已。虽然看见那东西就要冷得打哆嗦,可也不是不能吃。把它放进白洋铁制的铁瓶里,咕嘟哩咕嘟哩地煮一阵,不,是涮一阵,轻轻地把酱油一点点地涂上去就可以了。——落得如此,汤豆府也真是惨淡可怜啊。......
......说了这么多,就算是我,也没有足以正统地品尝汤豆府滋味,这样的气质。大体来说,这豆府上,要加青葱末、红辣椒、白萝卜泥之类,请蔬兵菜将们派来雄雄援兵,可无论哪样都是生的,我就头疼了。......除此之外,根据惯例,还要把能煮出汁来的海带垫在锅底,从而即使火候强盛,却煮得格外缓慢。往往是,涓涓潺潺、涓涓潺潺地作草间清泉腾涌状,因而豆府就沉下去,豆府头上顶着一层海带。也就是说,一边咕啦咕啦地煮着,泡沫像虾夷地方(注11)的雪一样盖在海带团上,仿佛在跳着舞的时候,用筷子倏地夹起它来,甩掉飞溅的汤汁,热腾腾急慌慌,呼地吹一口气,趁热赶紧吞一大口。别人看我这么做就觉得可笑,告诉他们我在做什么,也还是无聊又荒唐。
但,身体上又是另一回事了。至少在味道上,比起只有马马虎虎一点温热的东西,还是这样更好。
有时候,我翻看妇人的杂志,偷看一眼其中的料理教程,在合适的时候也做些研究,发现这方面,也说得上是,有一些写得很傲慢的投稿。
比如说,把猪肉敲得细碎,放进研钵里,用勺子盛一勺,搁在掌心里,汆成个丸子,蹭上小麦粉然后捏一捏......啊啊,请你等等,喂,等一下.......你那手洗过了吗?指甲最近是不是变长了?指甲里没有藏污纳垢吧?这很多的问题,常让人从心底被问得发慌。
浅草的一位女性,——把做乌冬面用的鸡蛋买回家来,把炸豆腐和葱切碎了,和我一同把它咕啦咕啦地煮起来,呼哧呼哧地吹着吃了,热乎乎的刚刚好。——实话说来,我染上单相思了。

啊呀,风韵所在之处,真叫人空腹期待着。......期待着吃汤豆府。但,看看内人的钱包,若是能买到便宜的鲷鱼的话,......竹麦鱼也行,......但愿能煮上白玉豆府火锅。
过云雨,此时已停歇了,阳光淡薄地照着.......枫树的细枝上留下的,只有五片叶,红叶沾湿的颜色美不胜收。纷纷零落,惹人怜惜。只要伸出手来,毕竟庭院狭小,一下就能碰到树梢。
就算我找到装书卷的箱子,翻出紫姐姐的第七帖(注12),也是冠冕堂皇了吧。......从被炉里滑出来,出门徒步行走起来,木曾街道(注13)久睡方醒,我的脚步声稍稍嵌入其中。......

大正十三年二月

注释
(0)一般而言,这种盛类似火锅的金属容器中、煮在热水(也就是“汤”)里的柔软豆制品,是被称作“汤豆腐”的。但是泉大师出于洁癖,觉得“腐”字很脏,所以即使原文中写成平假名的“とうふ”,这里也翻译成“豆府”。另外,从使用本名“镜太郎”,而不是更加为人熟知的笔名“镜花”发表本作,可以想见这并不是虚构的小说,而是与泉大师的个人生活息息相关的记录。
(1)松本金太郎(1843-1914),是镜花的母亲铃的哥哥,镜花其实应该叫他“大舅”,这里遵照原文写作“叔父”。
(2)一厘是一钱的十分之一,一钱是一圆的百分之一。以豆府店每天经营八小时,每月营业三十天计算,每个小时少则卖出两三条,多则卖六七条豆府。这一段说豆府并不便宜,但仍然有人很喜欢它。
另,《汤豆府》作于1924年,根据松本叔父的卒年推断,这一段则在说1910年代初期,乃至更早的事情。此时一钱竟还能买一条豆府。要知道,等到1932年时,某位诗人用七钱才能买一盒金蝙蝠烟,一钱只够他买点烟的火柴呢。
(3)言文一致,即用类似于口语的方式写作。言文一致运动,是为了思想情感的表现自由而出现的文体革新。始于明治初期,尾崎红叶为其尝试者之一;同为尝试者的还有二叶亭四迷、山田美妙等人。
(4)我乐多文库,是尾崎红叶所创的砚友社的宣传专用报刊。创刊于明治18年(1885年),废刊于明治22年(1889年)。最初是手抄本,后受到好评,改为活版印刷。顺带一提,红叶老师结成砚友社时,还是个大学生,年仅十七岁。红叶二十三岁时,收十八岁的镜花为门徒。
(5)八叠约合12.2平方米。
(6)蓑蛾科(Psychidae)的幼虫,常结出一个木质的睡袋,附着在树干树枝上。枝繁叶茂的情况下,只看颜色,是难以辨识的。是一种吃树叶的害虫。所以后面,红叶老师叫镜花“不要杀它”,是一种物哀和同情的体现。
(7)百日红,即汉语所说的紫薇。这里因为“红”字,与“红叶”老师名字的关联,而保留原文。
(8)小栗风叶(1875-1926),红叶门下生之一,算是镜花的师弟。
(9)这句里有至少两个文字游戏:一是蓑衣虫的叫声“ちゝ”和“父(ちち)”同音,从而引出了“父母已逝”;二是“鳴き”(鸣叫)和“亡き”(亡故)的同音。睹物思人,思旧事而回顾当下,这种写法真是妙极了。
(10)马鹿锅,发音“ばかなべ”,让人觉得这是“笨蛋的火锅”,但实际上就只是马肉加鹿肉的火锅。
(11)虾夷,是北陆及管东北部,直至北海道一带的古称。
(12)即紫式部《源氏物语》第七帖,名为《红叶贺》。
(13)木曾街道,古语,从江户通向美浓国和信浓国的一条山道的俗称。

译者笔记

这篇文章我也是找了很久才看见。《文野》里镜花酱喜欢吃水煮豆腐,应该就是从这里衍生出来的。
但我之所以翻译这一篇,并不光是为了《文野》。
我常听说,一个人吃饭的样子,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他的全部生活习惯。明治/大正的文坛中,镜花是出了名的喜吃熟食,关于他的饮食习惯,也有很多有趣的传闻。可即使是他本人,也承认品尝汤豆府,不是年轻人能做到的。
说得更加通俗的话,就是需要“岁月的积淀”,之类的东西。

虽然豆府并不便宜,却几乎包下了当地豆府店;演出排练也不忘豆府的,松本金太郎叔父。
以及,怀念和哀悼都不足以言说的红叶老师。青年时激烈地讨厌着豆府,在人生的最后日子里,却在庭院边的秋阳中品尝着豆府,眼神也越发锐利的红叶老师。
受女人喜欢的豆府,和煮豆府的、让人喜欢的女人。

从开头和结尾来看,作者是在一个秋凉的雨天,看着树叶染红零落,隔着纸拉门听见绣眼鸟的鸣叫,却无法找到绣眼鸟的身形;从而想起老师逝世数天前,一个秋季的晴天,庭院并非像自己家这样狭窄,而是又宽广又有茂密的树木,一只蓑衣虫怎么也找不见,最后却落在了自己的睫毛上。老师说,不要杀了它,可是老师自己的寿命,却也接近极限了。只有在这之后,并非作为被其他文学者尊敬的“镜花”,而是作为一个普通的、逐渐成长的后生,作为“镜太郎”的他,开始对豆府感兴趣,以至于喜欢豆府,就像暗恋一个女子一般。

并非是在写吃的东西,而是在写吃东西的人。
You are what you eat.

这,显然算不上是小说。只是一篇随笔而已。也并不能作为泉大师生平考据的重要资料,只是平添趣味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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