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坂明把我最后的希望剥夺了。不用期待我了。

某数学班小学生对《洛丽塔》的误读

以下内容是我在空间数次bb的汇总。

我就根本代不进亨伯特。知乎上那群说亨伯特深情浪漫的人都被他给骗了。序文里小约翰.雷博士是带着道德批判的角度在整理后面的整个亨伯特手记的,这位博士看到了一个佯装上流人士的下流家伙,一个气喘吁吁的疯子。然而小说不是道德批判用的。亨伯特和多洛莱丝的性关系是否符合现实世界的伦理,即使在纳博科夫看来也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亨伯特自己一会儿承认自己的行为是罪恶的、反常的、不自然的,一会儿又说这是病啊,我根本忍不住(病和犯罪是互无交集的,否则得传染病的人也都要罪犯了),一会儿又说既然过去老男人可以干小孩那我也可以(从来如此,便对吗),一会儿还说我对安娜贝尔念念不忘(但他和安娜贝尔的关系是双向的,后来都是单方面)。
这些矛盾会以不同的方式出现在每个人身上,善于独处的人会扪心自问,发现它们,寻找与自己和解的方法。但亨伯特没有。直到最后,独坐在监狱图书馆里等待判决的亨伯特也没能找到自己的本心。读者之所以难以判断亨伯特哪句话真哪句话假,不仅是因为这个出身巴黎的语言学者用奇异的修辞和幽默的引经据典掩盖了大多数故事内部的事实,更是因为他从未真正决定自己是谁,自己过去如何变化过,现在又在如何变化,未来要如何面对那个最终的变化,也就是死亡。

故事里除了Quilty,所有主要角色都是因事故而死的:Charlotte是被车撞死,Humbert是心脏病,Dolores是难产,最初的Annabel是伤寒。是这个故事的偶然性之强让它由单纯的伦理悲剧变成了黑色幽默。没有人真的为他做得最恶劣的事接受审判或惩罚,Humbert是因为杀人而不是强奸被抓的。
除Humbert以外的人从不在乎Dolores,那个似乎能爱她的丈夫Schiller,因为耳聋而在字面意思上听不到Dolores的故事。而某种意义上Humbert希望事情保持这个样子。他不在乎Quilty是不是真的胁迫了Dolores拍色情片,他真的只是不想看自己创造的人物被抄袭而已。

《洛丽塔》当然是最棒的英文小说之一,但它的文学价值中只有很少一部分来源于“亨伯特.亨伯特日了小孩”,而更多来源于“亨伯特是不可靠的叙述者”;它的戏剧性不把“黑色”写满却把“幽默”写透;它的魅力只有很少一部分是“读者看到了他们期待中的美丽的洛丽塔”,而更多是“读者震惊于亨伯特把一个普通的孩子写成了小妖精,并且用行动试图给她强加自己期待的那种非人的面貌”。《洛丽塔》从头到尾都在暗示读者,亨伯特是被情诗和半真半假的“恋爱”故事冲昏了头脑的家伙,而你手里的也不过是本小说,你不要被它冲昏头脑。

洛丽塔是谁?她是英文本身的隐喻吗?她是英语文学的拟人吗?她相貌平平,出身普通,却可以被欲望她的人捧到天上去。她从未察觉到自己的任性、肤浅和自恋,但正因如此她才吸引了亨伯特。她仿佛是故事内的世界的中心。俄文是亨伯特那位发福的前妻的语言,法文到了夏洛特.黑兹夫人口中时已经变成了蹩脚的、没有希望的求爱方式。只有英文,亚利桑那州的四月天一样的英文,是能让亨伯特安心去爱的。

亨伯特无比渴望自己是个虚构人物。他恨不得自己和安娜贝尔就是埃德加.爱伦.坡诗中的两个一闪而过的好听的名字。他从未写过安娜贝尔作为一个独立的人(或者至少,一个独具魅力的孩子)是什么样的。也许十三岁的亨伯特曾经关心过安娜贝尔的人格和成长,但杀了人的白人鳏夫已经不想去回忆作为人的安娜贝尔了,他的回忆里安娜贝尔只有一句台词:“干啊,接着干啊”。他只能想起性了。因为爱伦坡也没有写过他的安娜贝尔是谁。六翼天使比她重要,海边的王国和海中的怪物比她重要,飞进窗子里来的金丝雀比她重要。叙事比人重要。
虽然纳博科夫不会赞赏萨特,但这“自我虚拟化”的愿望,以及对它的批评,却也浓缩于《恶心》中的一小段。罗昆丁意识到了,自己想要的生活是奇闻传说里那些旅行家、诗人和情人们的生活,或者小镇博物馆里挂满四面墙的旧肖像们的生活,是一眼能望见尽头的故事。但他越是这样期待就越不可能活在当下,越是渴慕故事就越无法展开故事。
正如罗昆丁是一个注定变不成萨特的萨特一般,亨伯特是一个离纳博科夫只有一步之遥,却在对小说的认识上一蹶不振的纳博科夫。亨伯特的矛盾在于,他又想当无所不能的上帝式作家,又想当爱得不能自制的悲壮的人物。从第一次见到多洛莉丝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不再顾及现实了。他知道他的洛丽塔将从任性的孩子成长为苟且偷生的青少年,但他用寻人诗和与她无关的瞎胡闹掩盖他自己的不作为。他的一切行为仿佛就是为了续写安娜贝尔的故事。但他没有意识到,那其实不是个故事,因为所谓的女主角称不上是个人物。最后,亨伯特希望所有的读者在他和他的洛丽塔都死去之后再读到他们的故事。他明言,他正念及天使和原始牛、永不褪色的涂料的秘密、揭示未来的十四行诗,念及文艺对人的庇护。这与“作者之死”的概念无关。仿佛一对不聚焦的、无感情的甲虫眼睛的“H.H”,他最害怕的就是被人看透。只要简单地死掉,死于仿佛从天而降的突发心脏病,他就绝对不会被看透了。他的洛丽塔和他的读者都不会看透他。至于他自己:哪怕在即将完成回忆录时他已经侧目窥见自己的矛盾,恐怕也是宁可自己看不透自己的。
于是,回到开头,小约翰.雷博士果然没有看透他。这位教师、父亲或社会工作者只能警告未来的读者:这则回忆录的文学价值无法替代它的道德说教意义,所以来吧,同情洛丽塔吧,厌恶她的作者吧!的确,读者可以把这博士的态度带到亨伯特的故事里去——假如亨伯特、多洛莉丝和小约翰.雷都曾在这个世界里活过的话。
然而他们没有活过。亨伯特不知道,他的夙愿从一开始就已经实现了。他心不在焉地买下Blank-Blank牌的记事本,丝毫不知自己就活在这狭小单薄的“空白-空白”里。于是,《洛丽塔》就不会强迫你带着对恋童癖的厌恶读下去,不会要求你惊恐地退到道德高地上,拼死拼活地和亨伯特划清界限。小约翰.雷的解读将不是唯一的正确答案。你可以只为它的头韵、多语种双关和引经据典而读,可以只为它对爱伦坡和弗洛伊德的解构而读,可以只为它的叙事结构而读,可以只为它和它自己的对话而读。那真是像极了人类本身的自我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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