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到时间的时候,我想送您回家。”
“你知道我住在哪里吗?”
“中原老师,且不论我对您的了解程度,就您这提问方式,已经是您作为一个变圌态的最佳佐证了。 您应该先关心:我,太宰治,一个家里蹲了近一年的复读高中生、一个连坏孩子都算不上的普通孩子,一个把自己的家,变成了和您的爱的巢穴,并且还过得十分开心的孩子,为什么,突然,想要出门。”
“因为你想送我回家。”
“…………您就完全不关心,我到了街上之后,别人会怎么看我吗?”
“那种眼神,我已经见过了。已经知道的事情,是不需要担心的。”
“那么,不知道的事情呢?”
“掌握在神的手里。”
“一知半解的事情呢?”
“参不透。但至少可以抱在怀里,全心感受。”
“我算是您知道的人,还是不知道的人?”
“你当然算是我一知半解的人。不过话说回来,太宰,我其实并不想要你到我家去。”
“莫非是家里藏着个私生子,怕我见到?”
“没有那种事。我和你两个男人,怎么可能生出孩子来。”
“啊既然不是小孩子,那一定就是女人了——”
“你问到这份上,我就没办法了。还是直说吧:我家只有我一个人,但是很寒酸,并不干净。”
“我不相信。”
“不相信我一个人住,还是不相信我家里很寒酸?”
“我不相信:您身上的气味告诉我,您从南纬四十七度九分、西经一百二十六度四十三分启航,向东渡海,在巴西的热带雨林里杀死了一只正欲展翅的蝴蝶;随后,沿着已经废弃的跨大西洋电话线,登上雾都的土地,在那里吞下了夏日最后的玫瑰;穿过北海和波罗的海,从涅瓦河上响起的悠长的汽笛声中,不留痕迹地通过;在死海中沉下,并让约旦河冰冷的水沸腾起来;您一旦从这房间里出去,就又要化作庞然大物,向着伯利恒蠢蠢欲动地走去;在那里,您将捂住自己的双眼纵身一跃,化作弹珠大小的、黏滑的胚胎,以人类的形态出生。”
“结果,你是想说,救世主的真身是克苏鲁邪神?”
“您别直说啊。”
“你刚才说的那个经纬度,就是拉莱耶;你最后提到的意象,是叶芝的《耶稣再临》,的最后一句。”
“这个大家不是都知道吗。”
“如果是大家都知道的东西,你就不用再说一遍了;如果是大家不知道的东西,你这样说也不能增进任何人的理解。总之,就是没有魅力。”
“我是在夸您。”
“我知道。其实,我听到这种话,是会非常高兴的。”
“——我是想说,因为我是个吃外卖、读电子书的家里蹲,所以您来自的地方,在我看来是无限奇异的仙境。”
“你写的小说,不会也是这个风格吧。”
“正是如此——所以我才想烧掉这些稿子。”
“早知道我就该带上打火机了。”
“现在回家取吧?夜还不深。我可以送您回家——”
“又回到一开始的话题了。”
“我怎么可能不知道您住在哪里呢。只要想调查,经过两三个人就可以问到了。”
“你该不会是偷偷地跟着我到过我家吧。”
“没有哦;虽然到您家的路线我是研究过。”
“犯圌罪未遂。”
“中原老师,您以为我是什么?我可不是像您一样的——”
“我是不是变圌态无所谓。”
“我可不是像您一样,会贪心到抢人台词的家伙。即使是为了您,我也不会做出违反常规的事情。为了一个人而挑战权威之类的、为了一个人而破坏法理之类的、为了一个人而行使正义,都是绝对的小题大做。所以,您不想要我送您回去的话,我当然不能强迫您。”
“写完小说之后,你的自尊心膨大了很多嘛。我都看出来了。”
“您什么看不出来啊。正因如此,我才爱您啊。”
“是是。”
“所以,您的丑恶、您的自私、您的烦恼、您的暴虐,您的虚荣、尊严、傲骨和面具,我会全部保留下来。我不会影响您的;我厌恶那些当面拆穿别人,却又不承认自己错误的家伙。所以,您也不会像为了您过去的恋人那样,为我而写诗。”
“你的话说得太绝对了。我和她刚认识的时候,也不想为她写诗。”
“……”
“我的诗集你买了十二册,应该已经发现了吧。史诗要在战争平息之后才能问世,恋爱诗也在失恋之后,才有可能合理地展开。”
“……”
“我现在虽然成了老师,实际上也还是在写的。虚荣被挫败、尊严被剥夺、傲骨被击碎、面具被揭开的人,是怎样可悲的伪物,我非常清楚。他们是我写作的主题。”
“……”
“——但愿我永远不会为你而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