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坂明把我最后的希望剥夺了。不用期待我了。

与太宰在一起的中也的自由自灭。

坐垫太过柔软,我恐怕马上就会整个陷进去。不铺坐垫的椅子太过坚实,我恐怕会被这种强硬给弹起来吧。然后这把椅子,就会发出不悦耳的物音,倒在我身后。曾有一天,在秋阳下的港口处,我失去了人生的椅子。
于是,几经思考,我决定坐在太宰的腿上读这本书。又是一个春夜。特意告诉他不用抱着我,否则翻页的时候页边会扫到他脸上。他没听。我的肩硌着他的胸口。我想,他现在一定很不舒服。
据说这本书,在每个人读来,是完全不同的故事。很久之前,有一位少年杀手在读到它之后,放弃了杀人。太宰他没读过,似乎是不敢读。他说这书太完美了,怕是读完之后就要头枕着它躺在地板上饮弹自尽。不过很可能会失败,因为大多数的书都是长方体,棱角顶在脖子下面是很疼的。我说不出话来,故意出声地翻了一页。另一页。下一页。等我想好回答的时候,他已经快要睡着了。所以我只好贴在他耳边,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

自杀未遂的话,尽管哭吧。因为全宇宙的一切引力都指向着太宰治的自杀未遂。

我的右膝盖内侧筋肉拉伤了。因为是内伤,所以太宰的库存里多出来的绷带当然派不上用场。这个人的生命,如果可以有所有这些绷带加起来的一半长,就会很好。我这边的话,黑手党是没有假期的。我只是今晚不能去散步而已,明早照样要去开会。现在离凌晨一点还有十三分钟。也就是说,我还有五小时又三十五分钟可以和太宰独处。一定要怀着侍奉之心利用时间。自从和他交往,我已经变成了计算日出日落时间的好手。当然,行星的公转和自转没有任何意义,拘泥于时针和分针形成的角度也没有意义。可是这什么都改变不了。太宰至今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出生,而我至今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拘泥于太宰。
我读的是某个诗人的传记。创作诗歌的工作,和所有其他工作一样,会把这个人磨损掉。也许会把他的脸磨平,把他的五官擦去。大概会磨掉他的指尖、指腹、指根,把他的双手变成圆板。磨掉他的足趾、足弓、脚踵、脚踝,把他的双足变成瓦片般的方块。膝盖会磨成圆柱体,不再有弯折的可能——如果是我的话,也就,不会有膝盖内伤了吗。

太宰的呼吸变得柔缓而深长。我还坐在他腿上,他的手环过我的腰,攥着我的衣襟,但很快就又放开了。我试着把书塞进他的手,果不其然,书滑落到地板上。什么都抓不住啊。什么都会马上失去啊。这就是你刚才说想要作为亡命枕头的书的下场吗。地板非常干净,我掉在地板上的头发,太宰有一根根帮我扫干净过。他掉在地板上的眼泪,却只是沾在我的脚底,逐渐蒸发了。我捡不起眼泪的。试着用了异能,结果地板裂开了。太拙劣了太笨拙了太稚拙了。所以,太宰为什么会希求我爱他?我连给他削苹果兔子,也只有一半的成功率啊。

诗人的喉结会被他自己吞下去消化掉。锁骨会变成粉末混进细胞液里。肚脐的凹陷会被均匀地在腹部的皮肤上摊开。两股内侧的那根倔强的东西,被生生磨成了一个带血的锥子——我没有想象这种事的兴趣。我不想刺破太宰的手掌。却说,诗人的七亿零一个肺泡(他的身体中存在着微小而明显的不对称)化成一片,个体泯灭、个性消亡的声音响彻于他的胸中。
可是,诗人的泪腺功能却未曾衰竭。过于敏感的话就会容易受伤啊,所以还是尽可能无视掉吧。被人这么说着的诗人,却无论如何都不觉得自己的眼泪是徒然而流的。尽管如此,诗人的语言却并不是用来说明事理的,所以他也无法为自己的悲伤辩解。如果他是女人就好了啊。那样就会变成一个出身优秀而半路迷失,吵不过别人而只好浅谈清唱的蛇蝎美人了。——诗人甚至收到这样的风评。可是他连能够听到风评的耳朵,也已经磨得连个孔都不剩了。自我磨耗的、自我灭亡的诗人,就这样活着。

现在,我可以试着把太宰抱到床上,但是我的动作一定会吵醒他。我的一位后辈(也是太宰的学生)曾说了很不错的话。他说,睡眠比死亡还要让人愉快;毕竟来得比死亡容易。他是在一个失眠的夜里,撞见了刚看完夜场歌舞剧的我,然后说了这话。在同一时刻,太宰在某处海岸边服下了安眠药。和他一同服药的女人跳海死掉了。整整四年后——或者说刚好四年后,我和太宰因故在一夜间恢复了搭档关系。还不止如此。他就是在那个夜晚被破晓纳入怀中之前,接受了我的告白。
如果这边没法去那边的话,让那边过来就好了。我把被子拖过来,罩在他身上,把枕头夹在他的后颈和椅背之间。然后一个人带着书去了浴室。墙上没有钟,四周没有窗户,我的嘴里没有要说的话。浴缸里没有水,浴帘上没有洞,躺在里面读书刚刚好。
说什么学海无涯苦作舟呀。谁都当不了无涯的太平洋的警圌察。但至少,万里长江做澡盆的事情,不是也有吗。

可是,还是很辛苦啊。读得越来越慢了。在意识到的时候,我已经变成了每行只能看到一个词的程度。然后是每页只能看到一个词。这一页上写着“女人”,纸页上就有女郎花那空想性的香气。另一页上写着“倒错”,颜色像水印一样浅淡,似乎是从纸的背面透过来的。再翻一页,这回是“倦怠”。倦怠从书里漫了出来,把我紧紧攥住。倦怠并不带来睡意,却带来清醒的梦境。倦怠跳进没有水的澡盆中,溅起来的仍是倦怠。倦怠让我有了继续阅读的意志,继续阅读就意味着继续生存。我求知故我存……

“果然,我的被子里少了一个中也。”
听到了太宰的声音。
“中也?”
听到了太宰的声音。听到了太宰的声音。
“躺在浴缸里流眼泪的话,太俗气了,不适合你哦。”
听到了太宰的声音,听到了太宰的声音,听到了太宰的声音。
我刚好把书读完。生命真是美丽,巧合多得让我觉得自己生活在别人写的书里。
我坐起来,丢下书,扯开浴帘,拿出仅剩的力气,在他有时间感到惊讶之前,单脚踏上浴缸的边缘,理所应当地滑落,重心撞在他的胸前。发出疼痛的闷响。我说我没哭,我当然没哭,你爱信不信,但是我在帘子后面杀死了全世界所有的沉睡的乌鸦,这样就不会听见它们醒来时的悲鸣声,然后清晨就不会到来了;抱我吧,太宰,睡不着的话就抱我吧,“抱”这个词什么意义都没有,但还是请你抱我吧。
哦对了,我说,其实这里的屋顶上的乌鸦我是没有杀死的;因为你住在这里啊,你在这里啊,你可以嘲笑我背后的整个黑手党的对吧,但是我做不到的,对于塑造了你的这个世界,我是拿不出一点恶意来的。别说了,我知道的啊。爱屋及乌的只有我一个人而已。

另外,那位被磨损着的诗人,他最后的形态是一根针。失去了手指、失去了躯干、失去了头和脚的区分,本不是铁杵的他,却变成了一根针。他经常被人踩在脚下。然而,由于他的泪腺还在,而且他一定要站着才能哭,一定不想躺下流眼泪,所以这根针总是无视着重力和稳定,高傲地竖立着。站在这诗人身上的人,虽然立足之处只有一个零维的点,却总是因他而变得格外高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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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和上一篇(《与中也在一起的太宰的自问自答。》)现均已加入“无论多么想要画下句号。”系列豪华午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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