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坂明把我最后的希望剥夺了。不用期待我了。

【镜蒙镜】黑浴缸

四年来,镜花在圣菲勒斯(注1)女校,过着豢养一般的寄宿生活。我对她的生活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知道她总是默默地笑着。
一层楼,六间房,楼下有三个淋浴间。黄昏时分,镜花的十二个同班同学,手里捧着红的绿的、贴着广告画的肥皂盒,肩上搭着粉的紫的、边缘略脏的长毛巾,在台阶上挤挤挨挨地排着队,一人刚好站一级台阶。
偶尔听见喋喋喃喃的抱怨声,那是薇薇安的拖鞋尖儿,蹭到了站在她前面的莉莉丝的脚后跟。
镜花总是最后一个洗澡,因为她的头发最长,也最为浓密,而她又正处在长身体的时候,有多少头发长出来,就有多少头发脱落在地,洗起来尤其费时间。而她不愿让她的同学多等。
镜花似乎是天生的贫血。在食堂削土豆的罗伊和我闲聊时说过——尾崎女士的养女从来不去上舞蹈课,因为她不能久站。
在一个夏夜里,别的少女们都准备休息了,淋浴间最后的一阵水声也停了,却迟迟没有她的脚步声,舍监怀疑她晕倒在淋浴间里,叫我去看她。
我那时十六岁,刚刚知道她的名字,还未曾和她说过话,本可以放着不管。但也许是因为我性子急,也许是因为我对学校里唯一的东方学生感到好奇,总之,我离开常年作伴的洗衣盆,来不及擦干手上的湿痕,就匆匆地赶下楼去,在隔间外敲着门喊她。
哀惧密(izumi)小姐,我说,快到熄灯时间了,哀惧密小姐。你还好吗?再不回房间,舍监可就要找你问话啦。
是“一字谜(izumi)”哦,门后传来不紧不慢的回答声。我的姓,是“地里冒水”的意思——她的声音很轻,像肥皂泡一样盈盈晃晃,飘在我的头顶——“冒”是“一字(izu)”,“水”是“谜(mi)”,“一字谜”。这在日本还是挺常见的姓呢,不亚于你的蒙哥马利在英语国家的普遍度。喏,你念一个?
这咬文嚼字的解说,我当然没听进去。你做什么呢,哀居迷小姐?我说。
眼前的门晃了晃,嘎达一声,门闩退了出去,雾气从门缝里冒出来,萦绕在我围裙的裙摆上。不等我回过神,门就开了。
镜花蹲在地上,散乱地披着一身琉璃色的和式睡袍,抬头望着我。她的左手掌心里,纠纠缠缠的,是蛛网般细密的几十根头发:黄铜色的、淡金色的、还有属于她自己的几缕乌黑;她的右手还在大理石的地板上摸着,捡起一根又一根的头发。淋浴间只有小小一方地板,被电灯照得惨白,那些脱落了的长发,沾在湿漉漉的地板上,成了无定形的曲线,其中黑色的部分格外显眼。
你不用帮我哦,蒙哥马利小姐。都怪我,为什么我有那么长的头发呢。为什么我是女孩子呢。为什么我是日本人呢。而且为什么薇薇安和莉莉丝都在夸我的头发柔顺又好看,头发不是只会弄脏地板吗?快别看我了啊,蒙哥马利小姐。也不用帮我。
她额前的黑发还在滴滴答答地流水,她苍灰的眼睛在阴翳中显出润泽来。她的小腿和脖子都已经干了,胸脯上有几道浅红色的痕迹,显然是反复用力擦拭的结果。
我对泉镜花的第一印象,便是她那近乎洁癖的清整。另外,她也是我认识的唯一一个肯用姓氏和敬语来称呼洗衣女工的人。

这个国家里,有两件事不知何时就会发生,一个是死亡,另一个就是下雨。寄宿学校没有阳台,于是我就把所有洗好的女子校服,都挂在狭小的洗衣房内。夜里洗好衣服,次日午后才能晾干,再到夜间才能归还到各家小姐的寝室里。因而,挂满校服的洗衣房,既是我孤独的工作地点,也是个理想的藏身之处。
从那个夏夜之后,在别人洗澡时,镜花就穿着那件和式睡袍,跑到宿舍楼顶楼,到洗衣房来找我。她坐在我一抬眼就能看见的窗台上,面颊侧倚着凹凸不平的玻璃窗。她将指尖没入胭脂色的夕阳里,翻着一本从拉丁文教师的抽屉里偷出来的绝版书。
舍监发现镜花不在房间里(“一个闺中淑女竟会不在闺房里,真是岂有此理!”那妇人说道),就四处找她,直到打开洗衣房那吱呀作响的小木门,拨开晾衣绳上吊着的许多未干的白长袜、缩水的蓝毛衣、飘飘摇摇的花格裙,向角落里搓衣服的我打声招呼,然后说,镜花呀,你那么想躲我,怎么不干脆开窗跳出去?
镜花不回答。茶色的窗帘裹在她的身上,犹如一只生了锈的蚕茧,丝线的缝隙中漏出温软的朗读声:“Atque in se sua per vestigia volvitur annus.”——镜花和我说,这话的意思是,年月循着自己的足迹,来来回回不曾偏离。

就在昨天,镜花离开了圣菲勒斯,原因连我都知道,是她的监护人尾崎女士遭遇了事故。从今往后她该去哪里,该做什么才好,我一概不知道,也不敢向人打听。她匆匆地收拾行装——小小的拉杆箱,绑着一根黑白花格的缎带。唯独有一只打了补丁的兔子玩偶,没有被她收在箱子里。镜花在出发前对我说,狭小的空间会让兔子闷绝而死。我别开视线,假装打理我的麻花辫,回答说,人还不也是一样。
我想要给她留下祝福。可我不能祝她有个远大的前程,也不能盼她得到男人的垂怜和拯救。我无法想象那些事情,那是薇薇安和莉莉丝们才有的梦想。说到底,镜花又有什么需要拯救的地方呢?
我只好祝她,能找到一个礁石制成的、黑色的浴缸,然后安心地默默笑着,跨过边缘,浸入冒着热气的水中。我愿她不必为自己的头发、自己的家乡、自己的身份而烦恼。
所有人都会弄脏这个世界,我就是因此才成了洗衣女工。但是,倘若真成了无色无味的一片白,那才让我笑不出来呢。

注1: 菲勒斯中心主义,是女权主义的重点批判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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