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坂明把我最后的希望剥夺了。不用期待我了。

【册给】脸朝下的小丑和金鱼的世界【友情】

绅士联盟Real People Fiction。主线是二册和给提示老师的友情。

【正文】

绅士联盟之所以有那段深受观众喜爱的“冲强尼冲冲冲冲”,都要归功于里斯:在他刚进入布瑞屯堂学院表演艺术学系的时候,他曾经一脚踢坏了学长的玩具。在这种情况下,说“归功于他”是非常准确的表述,因为这么说的不是别人,而是那位本应把里斯的破坏视作不幸事故乃至恶意挑衅的学长——马克。

毫无理由地,里斯在午休时间推开了一间闲置教室的门。所有的课桌都被推到了墙边上,所有的板凳则是腿朝天花板,扣在桌面上。

毫无理由地,里斯在那时候习惯于低着头走路,他的视野只有自己脚尖前面的一英尺见方。

毫无理由地,在这一英尺见方中,似乎树立着一块橡皮擦大小的黑色薄木板,于是里斯毫无理由地踢了它一脚。

当然,他很快意识到,这小家伙可不是教室地板上唯一的一块小木板,而是一大列多米诺骨牌的第一块。黑色板的前面是一块白的,再前面是块紫的,然后是桃色的、绿色的、棕色的、黄色的、灰色的、橙色的、蓝色的、石榴色的、米色的、红色的。倒下来了,倒下来了。刚才仿佛还是空无异物的教室地板上,多了一条犹如贪吃蛇般的蜿蜒曲折的曲线,被缤纷的色彩装点着。

倘若到此为止的话,里斯的行为还谈不上是破坏。可是最后的一块骨牌,却几乎是紧挨着一张倾斜的扑克牌。

而那张扑克牌,正处于一座正三角形纸牌屋的右下角。骨牌落地引起的空气的振动,使得这张扑克微微摇晃起来,重心在某一刻滑出了自身影子的边界,于是纵使它十分轻盈,也只好倾倒下去。它顶上的横放的牌失去了支架,它旁侧的斜放的牌失去了倚靠。须臾之间,仿佛手中的一捧水,不可避免地从指缝里漏下去,最后只剩下一两滴水还躺在掌心中一般,整齐、美观、精致又脆弱的十四层纸牌屋,就是这样零落成了一地白花花的草花方片黑红桃,只剩下马克手里的大小王,彩色的小丑和灰色的小丑,还在头对头,较着劲,各自倾角三十度,保持在原本应该成为纸牌屋最顶层的位置。

马克的视线离开了他手中的牌,望了望脚下:眼看就要完成的纸牌屋,现在轻易地变成了一片狼藉。马克抬起头,视线却没有对上里斯,而是回过头去,看敞开的窗户。外面,一场雨刚停,风还没有息。

这时候里斯十八岁,他没有写日记的习惯。他不是没空,而是不愿意去看自己在舞台之外生活。他十五岁的时候就在中学话剧社活跃了一把,可他不是触类旁通的人。唱歌跳舞不是他的强项,对于音乐剧,他只能当观众。故而,他也不写别的,只写一些风格古怪的笑话,或者鬼故事,有时候他自己说不清是笑话还是鬼故事。这就是说,里斯从未对旁人提起他和马克的邂逅,直到二十多年后,他在马克的婚宴上,对马克的新郎讲了一回。一边讲着,三十九岁的里斯才发现:如果一个人可以大开着窗户,任凭潮湿的风吹进来,但就在这湿风里摆上足以绕满一间教室那么长的多米诺骨牌,再搭起半个人高的纸牌屋,而从不怕风把骨牌吹歪、把纸牌吹散,那么这个人要么是胆大心细,要么是幸运无比,也许两个都是。马克是怎样的人,他早该知道的。

可是十八岁的里斯顾不上这些。他只是呆望着学长,后者正用手里的两张牌遮住嘴巴,仿佛在游戏里要输了的人会做出的反应。他回避着里斯的视线,一边说:“这些牌是我从桥牌社偷来的,你可不要说出去啊,里斯。”里斯不回答,只是蹲下来,把那块离自己最近的黑色骨牌重新竖了起来。然后是白色的骨牌。桃色,紫色,绿色。在把红色的骨牌竖起的时候,一阵风吹过,于是里斯的小规模修复工作宣告失败。

“没关系的,你不用挂在心上。冗长的道歉(Apology)之类的也免了吧,你又不是苏格拉底。待会儿我自己会收拾,”学长说。

这时候里斯才抬起头,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

“我见过你们这一届表演艺术系新生的合照,也见过你们的名单。所以只要一一对应,再用排除法就可以了。开学也有一个多星期了,”马克不紧不慢地说道,“新生我基本上都见过一遍了。我没见过的,只有纳森.索特豪斯、艾莲娜.尼可尔、雷切尔.西宾森,以及里斯.谢尔史密斯。”

这个人,难不成是看了照片一眼,就记下来了几十个人的脸,顺便又背下来了几十个他还没遇到过的人的名字吗,里斯想着。有这种脑瓜子的话,干点什么不好,怎么偏要来认识我呢。

 “这四个人里面,艾莲娜和雷切尔是女生。所以你要么是纳森,要么是里斯。之前我的朋友告诉我,纳森开学第一天就扯坏了体育馆的篮球架子。而看你的姿态,不像是个会故意捣乱的人。”

里斯低头。分明自己刚刚破坏了对方的午休,却被说成是不会捣乱的人,大多数人都会低下头来。但是里斯不是大多数人。

“对不起,先生,”他就这样像在台上一样鞠躬行礼,一边对这位顶多比自己大两三岁的同校学生说出敬语,“我是故意的。我真是故意的,先生。我今天早上起来的时候就开始想,我的人生目标到底是什么呢?冥思苦想整整一分钟之后,我总算明白了,我的人生目标无比简单,那就是:要找到一个在玩多米诺和纸牌屋、身高六英尺一英寸、头发卷卷、鼻子尖尖,从举手投足看来大概是个绅士的人,然后把他整生气。”

“那你别想。”果不其然,学长开始乐了。如果方才纸牌散落时他脸上还有些许的怒意,现在这怒意也消散了吧。

“我可以做到。您要不要来试试,先生?”

“好啊。 你想做什么,里斯?还有,不要叫我先生。”

“不好意思,不过这不怪我;您的语气听上去像一位德高望重的外科医生。”

“一位玩忽职守的外科医生。你是第三个这么说的人了。”

“请问另外两人是谁?”

“第二人是和我同级的斯蒂夫。你应该不认识他吧。”

“斯蒂夫.佩姆伯顿?”

“哦,看来……”

“你开始犯错误了,伙计,”意识到两人有共同的朋友的时候,里斯这才放下了敬语,“斯蒂夫和你一样擅长交际,例证就是他认识我。而我可是连同级生都不肯认识呢。斯蒂夫向我提起过,他有一个朋友,可以把所有福尔摩斯小说中犯人的名字倒背如流。应该就是你没错了,马克.咖提斯。”

“是‘给蒂斯’。既然你会犯这种发音错误,就说明你不是听到了,而是读到了我的名字。是斯蒂夫在短信或者邮件里提到了我吧?看来你们俩见不到面的时候也在联系啊。那就不是点头之交了。真好。有斯蒂夫在,你的生活应该很顺利吧。”

“没有这回事。反倒是因为有我在,斯蒂夫的生活已经麻烦了很多。”

“顺带一提,第一个说我像外科医生的人,是我的母亲。不过不是说学习方面啦。她只是觉得我的手挺好看。”

就这样,马克背了八十四人的名字,和其中的八十人说上了话,这才保证他可以成为里斯的朋友。而里斯仅仅是恰好认识了一个斯蒂夫,这就使得他和马克的相遇不是偶然。每一块多米诺牌的倒下都是因为前一块牌的倒下,但总得有一股力量把第一块牌扳倒才行。

“话说回来,里斯,你打算怎么惹我生气?”

“我刚才还在想呢。既然你这么聪明,我们来比一比头脑吧。”

“我不建议你考我英国历史,因为那样的话你会输的。”

马克不知道的是,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真心实意地期待里斯的败北。

“我不打算考你历史。我打算考你数学。当然,也考我自己的数学,”里斯边说边指向散落在地上的扑克牌,“给蒂斯先生,您愿意猜猜看,这些牌里面,正面朝上的牌的数量和背面朝上的牌的数量相比,是哪个多,多多少吗?”

“我的个老天爷!我是比你大一届没错,可咱俩都是表演系的啊。让我和你比数学,不就相当于让两条金鱼比赛谁飞得更高吗?”

的确。在当时的里斯看来,他这是故意选择了一个没有谁都没有优势的游戏。毕竟,里斯想着,数学从来不是自己的强项。布瑞屯堂学院即使在约克郡也是一所名不见经传的学校,这里不会出现什么跨专业的天才。更何况,纸牌屋是马克搭的,每一张牌是哪一面朝上,马克肯定比自己更清楚。然而,里斯没有顾及的是:很少有人在搭建纸牌屋的时候,会想到纸牌屋坍塌之后的情景。人们总是倾向于回避对于失败的想象。因此,说不定这个游戏对于马克来说,才是真真切切地不公平。

“马戏团的象也可以飞啊,”里斯说,“放心吧。您能把它搭得这么高,说明您肯定是计划过的。有计划的能力,就有数学能力。而且牌这么多,我或者您的猜测与现实完全吻合的可能性都不高,所以只要您的猜测比我更接近真相,就算您赢了。”

“我要是赢了的话,你愿意陪我吃顿饭吗?”

“岂止陪你,我还要请你呢,”里斯笑道,“不过,如果是我赢,希望您可以教我背人名的方法。我学每个剧本的时候,都会忘记次要角色的名字,说实话这挺让我头疼的。”

在他说出“请你”这个词的时候,马克耸了耸肩。然而当时的里斯,是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不高兴别人请自己吃饭的。

“好吧。那就一言为定。不过,我自己也没有数这纸牌屋有多少张牌,”马克叹道,“我只是以前看过别人搭,所以对纸牌的数量有个模糊的概念而已。我偷来了六副牌,搭十四层应该还能剩下二十张多一点,但如果要搭十五层的话,就有点不够了……”

“您这不是算得很清楚吗。”

“那么我来试一试吧:我觉得朝上的纸牌,比朝下的纸牌,要多上九十九张。”

 “原因呢?”里斯问道。

“每一张横着放的纸牌,我都是让它们正面朝上的;而斜着放的纸牌,我则出于美观的考虑,让它们背面朝外。假如我从正下方撼动纸牌屋的‘地基’,让它对称地坍塌下来的话,横着放的纸牌会像跳伞运动员的伞一样,正面朝上落地,而斜着放的纸牌也不太可能在落地之前翻跟头。每一张横着放的纸牌上面,都有两张斜着放的纸牌;这还不包括‘地基’,也就是底层的牌,底层所有的牌都是斜着放的。故而那样的话,就是背面朝上的纸牌比较多。然而,这次我的纸牌屋是从右下角开始坍塌的,整个纸牌屋倒向左侧,所以左侧的斜放纸牌大多会翻跟头。这样,就是大约三分之二的纸牌朝上了。之前已经说过了,我从桥牌社偷来了六副牌——还请你千万别说出去——六乘以五十四是三百二十四,然后我剩下了二十张多一点,所以整个纸牌屋是三百张牌出头,”马克在说这些的时候,始终没有看地,而是一直盯着里斯的那双湖蓝色的眼睛,和微微皱起的眉头,“我手里的两张牌没有掉到地上,所以现在地上的纸牌应该不到三百张。所以差值是其三分之一,也就是比一百小一点点。而九十九这个数字,我觉得挺好听。”

“是嘛?”里斯回答道,“受教了。”

“不过这算个什么游戏啊,”马克调侃道,“你接下来就会认定我说得在理,然后和我猜一样的数字吧?”

“人云亦云不是绅士的做派,”里斯说,“我不会和您做同样的猜测。当然,我也不会故意反其道而行之,说什么背面朝上的牌要比正面朝上的牌多得多之类的话。我就折衷吧。我猜这两种牌刚好一样多。差值是零。刚好,零这个数字,我也觉得顺耳。”

“真的?”

“嗯,我确定。”

“好,那咱们来数数看吧。”

“您数正面朝上的,我数背面朝上的,怎么样?”

“没问题。你不像是会作弊的人。”

“我本来就不是。您眼光很好。”

于是两个人就蹲下来,一边把所有纸牌收拢,一边清点数量。结果是,一百四十九张牌正面朝上,一百五十张牌背面朝上。在清点完毕之后,马克久久地说不出话来。自然,赢家是里斯。

“很好,就算是你赢了吧!”学长微撅着嘴,“可是你还是犯了个低级错误。难你没有注意到,地上的纸牌的总数是奇数吗?”

“总数是奇数,所以呢?”

“所以不可能均分。两种牌数量刚好差九十九张的可能性当然不高,可是一张都不差的可能性,根本就没有啊。”

“啊,那个,我一开始没有发现是奇数。”

“一开始没有,但是呢?”

“什么但是?”

“肯定有个但是。说吧,你是怎么算的?”

“我没有算啊,”里斯不紧不慢地回答道,“两类可数物品的聚合中,两类物品的数量之和与数量之差的奇偶性必然一致。就算是初中之后从来没再听过数学课的人,这点总该是知道的吧?”

“那是当然,”马克说着,“等等,难道……我说出了九十九这个差值之后,你也就认定,既然差值是奇数,总数也是奇数了?”

“正是如此。你刚见到我,就说我不像是会故意捣乱的人,对吧?既然你这么说,我也就没有不信任你的理由了。事实也证明,马克,你是个可信的人。”

 “所以,你是故意想要输掉了?但就算这样,也可以猜得这么接近正确答案,实在是……”

“过奖了,马克。但我实际上还是差之毫厘啊。”

“好好回答我!” 犹如忘记带伞,但心怀侥幸的旅人,在柔和的细雨中行走,不觉雨势渐渐迅猛起来,待到被雨点追得不知该躲到哪里去时,就追悔莫及一般,马克的脸就是这样渐渐变红的,“既然运气这么好,你为什么又故意希望输给我呢?”

“那当然是因为我想陪你吃饭啦,”里斯一边说着,一边开始收拾多米诺骨牌。他的手称不上灵巧,但麻利倒是真麻利。他的话也称不上妥帖,但至少“陪”这个字是用对了。唯独在那些细小的方面、那些未来的自己不可能怀念的方面,里斯才算得上是幸运的。至于马克,他则会记住所有大大小小的幸运。他的记忆力只有在这方面才称得上是发达。

“顺带一提,马克,你知道这个猜正背面的游戏叫什么名字吗?”

“什么?”

里斯没想到对方真的有兴趣,于是思考了一小会儿,才编了个他以为可以蒙混过关的名字:“冲强尼冲冲冲冲。”

“哪跟哪啊!”马克撇着嘴说,脸上的红晕还未消散,“简直像是小品里会出现的游戏。”

评论 ( 3 )
热度 ( 74 )
  1. 共3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AlSiP/铝硅磷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