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坂明把我最后的希望剥夺了。不用期待我了。

【马克·加蒂斯生贺】Typecast(上)

01

安布里巷九号(No. 9 Ambry Lane)有一株玫瑰,不知是被什么人栽培了多少年,才从潮湿的青石地面与白漆砖墙的相接处,一路生长到三楼的北窗边,乃至繁茂的枝叶,以及天鹅绒质感的暗红花蕾,几乎把这方小窗覆盖了。要踮起脚来,很仔细地看,才会发现这扇玻璃窗总是紧闭着,浅色的窗帘总是拉得严严实实。而且,即使是在晴朗的正午,这扇窗中也总是透出琥珀色的灯光,叫人怀疑:难不成屋内永远都是黑夜吗?

这天,一个名叫翠克西(Trixie)的小孩,在伦敦的深处和她的父亲走散了。翠克西迷了路。她怯懦地瑟缩在她的黄毛衣里,双手捏着卡其色短裙的裙摆,缓缓地走进了安布里巷。然后她抬起头:在九号的琥珀色的北窗里,她看到了一场手影表演。

这扇窗最亮的一点在左下角。离左下角越远,光也就越暗。而就在这最亮的一点的近旁,有什么像黑蛇一样长、像古老的树根一样盘根错节的东西,正在蜷曲和舒张之间反复着。仔细看才发现,那是一些被放大了的手指的影子。修长的手掌在灵活的手腕带领下翩翩起舞,手指宛如拨弄是非般地变幻姿态,趁着灯光,拼出种种造型,投在窗帘上。然而这些手影所展现的,却不是小鸟、小兔子、小狗,这些翠克西熟悉的模样,而是一个接一个的字母:H E L P H E L P H E L P(救救我)……仿佛是救护车顶上的回转灯一样,这几个字母不间断地依次闪现着。

翠克西的两根辫子被凉风吹起。她抓着短裙裙摆的小手开始出汗。这是恶作剧,还是真正的求救信号?她无从判明。

周围有没有人看见呢?巷子另一边的一排住宅都在装修,脚手架、金属爬梯、窄而长的木板、高处的滑轮和垂落的塑料绳子,遮住了大多数的窗户。每一扇窗户上,都贴着两段交成X状的明黄色封条。既然是在装修,恐怕住户也都暂时搬出去了。巷子深处,寂静无声。巷子入口,与大街相连的地方,也只有疾行的车辆和头也不回的行人。翠克西于是成了这场手影表演的唯一观众。

情急之下,翠克西侧过头去,解下了一侧的发饰:带着两枚塑料小球的橡皮筋。接着,她退到巷对面,爬上金属梯,在与二层等高的木板子上蹲下。那四个字母还在闪烁着,而现在她只比琥珀色窗子低一层楼了。她使出全身的力气,把发饰向着窗户丢了出去。

当然,凭翠克西的体力,是远远不足以把玻璃彻底打碎的。她只见窗子的下方破了个小洞,或深或浅的裂痕向上扩散开去。色泽亮丽的塑料小球,把素色的窗帘打出了涟漪。在微微掀起的窗帘与墨绿漆的窗台的缝隙间,可以隐约窥见一双精瘦的、穿西裤的腿,立在鲜红衬底的大衣内侧。不过,也许只是一套西服挂在那里吧。

然而,回过神来后,翠克西却发现琥珀色窗子里仍然有手影,仍然是一个接一个的字母,但信息却变成了:D O I T A G A I N P L E A S E(请再做一次)。D O I T A G A I N D O I T A G A I N D O I T A G A I N……

翠克西一边解下另一侧的发饰,一边调整着呼吸。看上去,九号室内确实有人,此人也确实是个求助者。只不过,就算翠克西再打一次窗户,又有什么用呢?假如家里出了什么怪事,非要向外界求助的话,大多数人都会直接拉开窗帘,打开窗户,然后对街上的人喊话,或者干脆跑出家门大喊大叫。什么人才会躲在被植物遮蔽的窗子里,特意使用手影,来要求一个恰巧路过的陌生小孩把窗户打碎呢?

也许这是个走不动路的老人,想要出来散散心,但是却没有别的人在家吧。也许是个相貌丑陋、不愿露面,而且又聋又哑的可怜鬼。也许是个把脚丫子卡在了暖气片和墙之间拔不出来的笨蛋。不论怎样,就算翠克西把玻璃打个粉碎,这人也总不能变作一只蜥蜴,头朝下顺着外墙爬出来吧?

翠克西想着这些,顺着梯子爬回了地面。此时她发现,九号的房门明显是虚掩着的。可以听见,一楼就有两个人在轻声说话,而门缝里也飘出饭菜的香气。

翠克西踮起脚去够门环,想要敲门:那只黄铜门环,被雕成一只大人的右手的形状,而且乍一看还是一只竖着中指的手,中指的指尖与门相连。翠克西握住这只手时才发现,不仅这根中指是略微弯曲的,而且中指根部附近也有很短的一截食指,只是食指的上半部分不知怎的被弄断了。也就是说,这手本该伸出两只手指,摆成教堂里的人画十字的手势。

翠克西正为她错把祝福的手势看成侮辱感到抱歉,门却不等她敲响,就突然而有力地敞开了,翠克西差点扑进来人的怀里。


02

 “不知道这里住着谁吗,小姑娘?算你倒霉了。”

前来应门的男人看上去和她父亲差不多年纪,个子偏矮,但身材壮实,身穿咖啡底色的西装三件套,打着深蓝色的领结。然而翠克西向来不擅长应付大人,也就没怎么注意男人的正装。她只是垂着头,看见这男人的西裤明显比他的腿要长,而且一侧的西裤裤兜里,还放着一支挺长的体温计,把裤兜往下拽出了许多褶皱,越看越显得邋遢。男人脚上穿的,也不是与西装相配的皮鞋,而是一双红绿条纹的厚棉袜子。袜子上还画着粉红猪小妹。

 “下午好,先生。我叫翠克西,我九岁,我和我爸爸走散了。”

“一边玩去,小孩!”房主一边咳嗽,一边骂道,“你不知道我是谁的什么人吗?”

“很抱歉,先生……我和我爸爸今天是来探访爸爸的朋友,一个叫尼古拉斯.凯沃(Nicholas Cavor)的叔叔。叔叔把地址告诉了爸爸,似乎就是这条巷子的九号。我们看了地图之后,我说我可以抄近路,爸爸不让,我偏要抄近路,结果爸爸追不上我,我们就走散了。”

“你身上有零钱吗?自己找个电话亭去,”房主虽然这么说,但却没有走开,也没有关门。他拒绝的语气带着炫示感,反而令人好奇。

“不好意思,我一点零钱都没有,”翠克西说,“附近的几条巷子里也都没有人,所以我才来打扰您。您可以借我一下电话吗?”

“我也许可以,”房主说,“但必须经过我的主人的同意。”

 “您的主人?”

“我是吸血鬼的仆从。” 

男人声音低沉,但绝称不上圆润,还带着挺重的鼻音。他的衬衫的立领上,确实可以看出一点血迹。

“那您的主人为什么不给您发一双像样的鞋子?”

“你应该先惊讶地问我,吸血鬼是真的存在吗?”

“哇,我好惊讶耶,原来吸血鬼真的存在!所以,您的主人为什么不给您发一双像样的鞋子?”

“小朋友,你自己回家以后不脱鞋吗?我要是穿着鞋子,咚咚咚地踩在木地板上,会把我的主人吵醒的。他现在睡得正酣呢。好了,我现在去问我的主人,你在这里乖乖地等着,别乱跑。”

“先生,我恐怕就算我乱跑,您也会把我抓回来的。”

“为什么?”

“刚才我打坏了您家的玻璃。”

“嘿,这可就有意思了哎。你弄坏我的东西,还打算要我帮你找你爸爸?没有人教过你不能随意破坏他人的财产吗?你为什么这么做?”

吸血鬼的仆从低头望着翠克西,一边皱眉一边微笑,还轻轻眨着眼,长而浓密的睫毛扑闪扑闪。他那凸出的眉骨投下阴影。他的黑眼圈虽淡,却被苍白的皮肤衬得分明。在这些暗色之间,仆从群青色的眼睛没有光泽,游移不定,显得无力又哀伤。他的左眼下方,还有一道浅浅的疤痕。翠克西不愿看仆从的眼睛,于是就尽量盯着这道蓝色的疤痕看。

“您家楼上有人在向我求助,”翠克西说着,双手侧对着仆从,掌心对掌心,左右大拇指弯曲,指尖相触,“他用手摆出了H,接着又摆出了E和L和P……”她说着,模拟起刚才看过的手影来,“我估计他是下不了楼,否则他会直接跑到街上求助的,所以我就敲了敲他的窗子,没想到把玻璃打碎了。您家里有行动不便的人住在楼上吗?”

“没有。我家里只有我和我的主人。”

“我打坏了窗户之后,他还用同样的方式,叫我再打一次。”

“别瞎编了,傻丫头。那么想讲故事的话,你就去和隔壁的斯蒂芬妮.克劳福德小姐说吧,那个长舌妇肯定愿意听你说。”

“斯蒂芬妮.克劳福德?那不是《嘲笑一只杀人鸟(To Mock a Killingbird)》里面的人物吗?”翠克西一紧张,口齿也就不太伶俐,以至把mock和kill两个词说颠倒了。

“我可警告你啊,”仆从说,“你弄坏别人的东西,你父亲是要替你赔的。倘若你弄坏的是我的主人的东西,那你的父亲就得把命赔进去。你也别怪我,我对我的主人必须绝对服从。”

“我自己做了坏事,我自己赔就可以了,先生。”

“不要你赔,小小姐。”

“为什么?

“我的原则是不苛责孩子。”

“那您想要我做什么?”

“你到我屋里来坐坐吧,小小姐。放心,别看我这副样子,我是不会咬你的。我的主人也只会咬我。此外,我现在暂时有些工作要做。” 仆从半是礼貌半是不耐烦地说道。

“哦,所以您还要工作啊……不过,在家工作也真舒服啊。我跟您说,我爸爸,每天都是快到半夜,才从诊所回来。爹地就稍微好一些呢。至少他的管乐团夜场演出的时候,我可以免费去看他,”

翠克西若无其事地说着自己的两个父亲。她已经足够大了,知道她的爸爸和爹地是什么关系,但她还没有长大到能明白更年长的一代人对此的看法。

“不过,先生,您不是已经有个吸血鬼女朋友了吗?她是不是像《暮光之城》里那样,对您无微不至地照顾?”

“你看的都是哪门子的吸血鬼小说?那种也不比长寿老人大多少,心理上还是个黄毛小子的主角,也配叫吸血鬼吗?我的主人,曾经亲眼见过法老,也见过拿撒勒的木匠的儿子。正因如此,他和我才可以在教堂密布的肯辛顿区定居。如果他想要的话,明天夜里去趟梵蒂冈也不是问题。时至今日,我的主人已经不屑于和人类谈情说爱了。”

“哎?原来是男朋友吗?”

仆从的额头冒出虚汗来。

“没关系的,先生,光是有男朋友,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哦。”

“您的耳朵是被蜘蛛网给封住了吗,小小姐?好好听我说话啊!哪怕我可以得到主人的保护,也总还是要在人类社会里挣口饭吃,否则我的主人就得不到新鲜血液了。现在,我叫你去哪你就去哪,然后我会去忙我的工作。等我干完活,就想办法找你的父亲。到那时候我再好好收拾你……当然,我不会咬你的。”

“您的工作不会是训斥小孩吧,”翠克西说。

“不是刚说了吗?我的原则是不苛责孩子,”他说着,把她带进了屋。映入她眼帘的,是被矮书架环绕的客厅。这些书架上塞满了书,连放一块书挡板的必要都没有。浅色的窗帘拉上了,两盏落地灯安静地发着琥珀色的光。一排排旧书的书脊上,烫金的拉丁字,把这琥珀色映射得软融融的。于是客厅内不像晴朗的春日午后,而更像晚秋的黄昏。

客厅角落里,有一把洛可可风格的椅子,带着罗马式藤叶雕饰,和厚实凸出的坐垫与靠垫。在椅子对面的沙发上,则坐着一个比翠克西大四五岁的少女。少女梳着麻花辫,穿着贴身的细条纹衬衫和长及脚踝的青色格子制裙,一看就是私立学校的学生。一顶饰有丝带的宽檐帽,被她乖巧地平放在膝头。她的西装外套挂在门口的衣帽架上。少女泛红的脸上带着泪痕。她的一只眼睛上,戴着略显肮脏的灰白色医用眼罩。

“抱歉,诺埃尔(Noelle),我去去就来,”仆从回头对少女说,语气极为轻柔。诺埃尔不回头,也不答应,宛如白瓷人偶般端正地呆坐着。

仆从从背后推着翠克西上了楼。楼梯间狭窄而陡峭,木板在脚下吱呀作响。栏杆上方的墙上,挂着金属边框的油画:一位维多利亚时代的兽医,在医学院的讲堂里,向他的上百个学生展示如何给一只受伤的小白兔缝针;一个身材修长的牧师,在空无一人的祭坛前回过头去,看见用四根细铁链吊在天井上的烛托正在剧烈地摇晃着,红色的蜡烛翻落下来,眼看就要把祭坛上铺着的白布点燃;一个穿黑衬衫的男人,站在整面墙都是镜子的小屋里,被他自己的倒影包围着,他抬起一只手,拇指和中指捏着一只名片大小的透明自封袋,袋里是形状不规则的透明药晶,挡住他的眼睛,只留下棱角分明的尖鼻子和狡黠地笑着的嘴。

这些油画的画框都有些歪了。也看不出三幅画之间有什么联系。一般人买得起的装饰画,也绝不会有这种夺目的构图和细腻的笔法。

整个房子,从客厅到楼梯间到楼上,墙纸的颜色都是一致的:那是一种与仆从的瞳色相配的鲜艳的靛蓝。翠克西扶栏杆的手上,也些微地映着这种靛蓝。一瞬间,翠克西几乎觉得自己的手上没了血色。她睁大双眼,打量着周围的一切。仆从紧跟着她、紧盯着她,不给她回头的余地,但又不催促她,仿佛这个孩子才是向导。

他们在二楼路过了书房和洗手间,又走上了相当长的一段阶梯,这才来到三楼。在楼梯间顶部的墙上,挂着一个美妇人的照片,尺寸比下方的那些油画都大得多。在翠克西与仆从的头顶,天窗敞开着,云间偶尔透出一线光,轻抚着照片上的妇人。妇人闭着眼睛,在拉大提琴。她穿着素净,长发披肩,没有化妆,浑身唯一的装点就是手上的一只玫瑰金的戒指。翠克西凝视着她的双手。

 “怎么了?看什么看?”仆从问,“我的妻子有那么好看吗?”

此时翠克西才发现,仆从的手上,戴着一模一样的玫瑰金戒指。

“没什么,先生,我只是觉得有些眼熟。”

“别瞎说了。你没见过她。她早就在上面了,”仆从用食指指着天窗。

“您是说夫人在爬烟囱?像圣尼古拉斯(St Nicholas,=圣诞老人)那样的吗?”

“比烟囱高多了,”仆从说,“她在比彩虹还要高的地方。她走的那年,我在这房子的门口种了一株玫瑰。现在这玫瑰已经长得……你也看到了吧。我俩没有孩子……其实是差点有了孩子。不过说到底还是没有。”

“那您的主人和夫人是什么关系……”

仆从突然用力,打断了她。他像赶牲口那样,把翠克西赶进了一个房间,并用干涸的、几乎无起伏的声音,淡然叙述着:“我们当初说好,等孩子生下来,就把这房间拿来做儿童房。瓦雷里想要个女孩。我说好啊,如果是个女孩,我就给她买最多最棒的玩具,把这个房间变成爱丽丝的仙境。你看,地上堆着的这些都是:”

水晶头骨。花盆里艳红的毒蘑菇。画成眼球样的弹珠。看似廉价的摇摆木马,但整只马无眼无肉无皮无毛,只有苍白的骨架;张开的马嘴中,一粒粒牙齿分明地立起来,仿佛能听见嘶鸣声。一排粉红色的玻璃小瓶,瓶口系着柔软的丝带,每只小瓶中都盛着略显粘稠的液体,和悬浮其中的马蜂标本。一副象棋,棋子如闹市区的建筑般地林立着,所有棋子都是人的形状;主教和骑士们戴着镣铐,国王和王后们徒有盛装而没有脑袋,王冠套在切面整齐的脖子上。

“你可不要说我恶趣味啊,小小姐。毕竟,这些可爱又精贵的小东西,不是我为孩子买来的,而是我的主人专门为我准备的,”仆从说道,“主人说,他和我的契约比亲情更沉重,因为我们在字面意思上有着血的联结。我对此感激不尽,所以直到现在都在打理着它们。尤其是这副象棋:我的妻子就是那样死去的,”他指着黑方的王后说道,“我刚遇到瓦雷里的时候,主人就失踪了。在我们相爱、订婚以及新婚的那段时间里,我几乎忘记了主人的存在。现在想来,我真是忘恩负义。瓦雷里从不知道我和主人的关系。她连吸血鬼的存在都不知道。她是幸运的,因为我最喜欢也最擅长的事,就是保守秘密。瓦雷里怀孕六个月的时候,我们在睡觉前说到了给孩子买玩具的事情。结果第二天早上,这个房间里就突然多了这些珍奇之物。然后主人出现了,一把抱住了我。他说,事情应该告一段落了。他把一只大酒壶交给我,叫我用酒壶砸烂我妻子的头,”他指着房间角落,那里放着的器皿不是常见的玻璃酒瓶,而是一只青瓷器。翠克西绕过白骨木马,跨过盛着马蜂的瓶子,在青瓷器旁边蹲下。这器皿和保温杯差不多长度,形如一只大张着嘴的幼狮,酒应该就是从狮子嘴里倒出来。房间里些许的光亮照进狮口,被某种混浊的液体反射着。翠克西把脸凑近这只青铜狮子。虽然从外面看不见任何血迹,但狮口中却冒出一股腐臭。哪怕从未仔细闻过它的人,也会知道:绝对要远离它。

“我照做了,”仆从接着说道,“而主人非常满意,捎带手就替我销毁了证据。主人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他为什么想要瓦雷里死,为什么要用这么原始的方式杀死她。主人也从来没有解释过,如果无论如何都要杀死她的话,为什么偏得是我来动手。不论我怎么问他,他只会一次又一次地对我说一句话:‘牺牲是一定要做的,心是一定要碎的。’”

翠克西还是蹲在青瓷器旁边,背对着仆从,没有回话。也许她知道仆从还没有说完。

“所以,小小姐,你不要怪我把你留在这个房间里。实际上,你留在这里越久越好。我这是为你着想,也是为你父亲着想。实不相瞒,小小姐你刚才打碎的窗玻璃,就属于我的主人的房间。那扇窗户大白天仍然拉着窗帘,原因就在于此:直射的日光是主人的天敌。我想你不会愿意去见我的主人的,虽然他十有八九会要求见你。而亲眼见过我的主人,却还活到今天的人类,除了我自己,也就没有别人了。”

然而翠克西仿佛听不见仆从的话,只是悠悠然转过身来,小膝盖乖巧地并拢,小手背在身后,小脑袋微微倾斜。仿佛极度专注,又仿佛在开一个大玩笑,温柔地,纯净地,热诚却又冷静地,这个顽童的脸上,浮现出老叟般的微笑。

“什么呀!我还以为您是个多可怕的老家伙呢,张口闭口就是吸血鬼啊仆从啊新鲜血液啊的。原来您不过是个普通的杀人犯嘛!而且还是个奥赛罗呢,真是烂俗的戏码。可以了可以了,这样我就安心了——您读过福尔摩斯吗,先生?侦探小说有一条铁则:一个人物要是有前科,那他就不会是这次的犯人,顶多做个迷惑选项。好了好了,我会乖乖地等爸爸来找我的,现在您快去忙工作啦!”

仆从不知该怒还是该乐,乃至打了个喷嚏。在把翠克西留在儿童房里之前,仆从没有留意到,有什么东西从他的西裤口袋里掉了出来。


03

吸血鬼的仆从下了楼,回到客厅里,在藤椅上坐下,面对着戴眼罩的少女。

“抱歉,诺埃尔(Noelle),让你久等了,”他说,“请你继续说吧。放心,我会一直听下去。刚才你说到哪里了?哦对,说到你哥哥……”

仿佛不会游泳的人挣扎着要浮出水面般,少女沉默了数秒,才艰难地开了口。

“哥哥说,若是不能被男人爱的话,我就永远是小女孩,永远成不了女人。哥哥说,我只是还没长大,没见过多少男孩子。哥哥说,若是以后见多了,准能喜欢上一个两个的。哥哥说,我应该闭嘴。哥哥说,我不该再提起这事情来,否则他就告诉爸爸,告诉神父先生。我已经快一星期没和哥哥说过话了。我觉得自己就像没有哥哥一样。”

 “那你怎么想?”

“我觉得哥哥说得对。我已经和比安卡(Bianca)分手了。哥哥说,哪怕我再怎么和她亲亲,到最后也不过是普通朋友罢了。哥哥说,我喜欢比安卡,就像我小时候出了那场事故,弄坏了右眼一样,完全是偶然。”

“如果是街上的陌生人和你这么说,你也会觉得他说得对吗?”

“不会。”

“只是因为是你哥哥说的,所以你就觉得对?”

“………”

“诺埃尔,我不觉得你的哥哥说得对。”

“罗生(Rosen)老师觉得,我应该和比安卡和好吗?”

“这是你的选择。和好总是没那么容易的,尤其是互相喜欢的人。但是总是值得一试的。”

“那老师觉得,我以后仍然可以和女孩子交往,就像其他女孩子和男孩子交往那样?”

“你这话说得不确切啊,诺埃尔。女孩子和女孩子的爱,和女孩子和男孩子的爱,当然有着些许的差异。有的爱平淡到无聊,有的爱像烟火表演那样有趣。但所有的爱都是平等的。如果你认为那是爱的话,当然就可以了。”

 “是因为我长大了就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吗?”

“是因为你的爱是你自身的一部分。你也许去爱女孩子,也许去爱男孩子,也许两者都爱,也许两者都不爱。但就算谁都不爱,你也应该能交到很多很好的朋友。我在你们学校工作了快二十年,这几种孩子我都见过。我自己是个爱女人的男人。你看看这栋房子吧,它之所以像你现在看到的这么漂亮,很大程度上是老师的妻子的功劳哦。但是,周围的人怎样去爱,不是我应该干涉的。”

“所以,不被男人爱过,也可以成为女人吗?”

“我想是的。诺埃尔,你想不想听一件有趣的事情?”

“想。”

“你知道这个国家的历史有多长吗?”

“您说的是英格兰还是联合王国?联合王国的话就是两百多年,英格兰的话,从诺曼底征服算起,有大概九个半世纪?”

“好,那我们就按九个半世纪来算。你知道这九个半世纪里,有多少年,我们的法律不允许女性和女性的交往吗?”

“九个世纪?”

“不对哦。再想想看?”

“六个世纪?三个世纪?”

“不对。”

“二百年?一百年?五十年?三十年?十年?”诺埃尔猜了又猜,而她的心理辅导员只是频频地、轻轻地摇头。

“都不对哦。答案是:从来没有。在一些时代、一些国家,两个成年男性若是同吃同住、同床共枕,被有权力的人发现了的话,就会招致灭顶之灾。但如果是两个成年女性,在这个国家的话,那么不论什么时代,都不会受到法律制裁。”

“这样啊……”

“不被男人爱,不想和男人相爱,或者不是只想和男人相爱,却也成为了女人的女孩,古往今来一直都有。你不是第一个,诺埃尔。你不是特例。你没什么了不起的。”

“那我该怎么和哥哥解释?”

“你不需要解释,因为你不是特例。”

“我不需要和他说,我是个蕾丝边吗?我是不是应该告诉神父先生?”

“你不需要和任何人说。蕾丝边也好,‘那种女孩’也罢,自己给自己贴标签是很可笑的行为。你只要像平常那样,和哥哥说‘早上好’‘晚上好’、‘我出发了’或者‘路上小心’、‘我回来了’或者‘欢迎回来’,‘晚安’以及‘谢谢’,就可以了。”

“谢谢……谢谢您,罗生老师……罗生老师,你不要告诉我爸爸,不要告诉神父先生。”少女抽噎了起来。

“我不会说出去。我会替你保密,诺埃尔。这是我的工作;”罗生说着,给她递去了纸巾,“拿着,这一包都是你的了。”

“罗生老师,那个,虽然是我在课间听别的同学讲的闲话……不过,您是在用假名工作吗?”

“不是啊。我是心理辅导员,又不是演员。而且,演员也不是都会用艺名啊。”

“那就太有意思了,”诺埃尔临走前说,“真是有趣的巧合:您是专门给我们中学生做秘密(sub rosa)心理辅导的塞布.罗生(Seb Rosen)老师。真的好棒啊,老师。您仿佛就是玫瑰的名字(the name of a rose)。”

“的确如此呢,我是个秘密主义者。你也可以说我是个唯美主义者,或者其他什么主义。都没关系的。我没什么了不起的,就像你一样。”

“那么就这样。很抱歉,这回前前后后加起来,占用了您一个多小时的时间。”诺埃尔说着,戴上宽檐帽,遮住了受伤的眼睛

“不,我很高兴你现在把想说的话都说出来了。我就是再忙,也不会忙到没时间听你说心里话的程度。回家路上,要小心啊。”塞巴斯蒂安.罗生(Sebastian Rosen)说着,弯下腰,为诺埃尔开了门。他的手势、表情与身体的姿态,都恰到好处地优雅。

少女刚出门,就撞见了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她向他点了点头,就匆匆地走了。


04

堆满诡异玩具的儿童房没有上锁。也难怪。不论这里的房主是杀人犯也好,吸血鬼的仆从也罢,他仍然没有残酷到可以把一个陌生小孩囚禁在家里的程度。翠克西捡起罗生掉落的体温计,悄悄地溜了出来。

三层只有两个房间。也就是说,另一个较小的房间就是属于吸血鬼的了。犹如东方驱魔师的符咒一般,房门上贴了一张扑克牌:是红心国王(King of Hearts)。翠克西凑近了看,却发现这张扑克不过是用502胶贴上去的,根本是无谓的装饰。也不知道仆从是脑子缺了哪根筋,才会在自己主人的房门上贴这玩意。

这个房间也没有上锁。房门下的缝隙中,透出琥珀色的灯光。

说起来,翠克西刚来到安布里巷的时候,九号的大门也是虚掩的。窗帘都拉上了,但仆从不等她敲门就把门打开了。怪了:仆从明明说自己有工作要做,一副不愿被打扰的样子,为什么他会忘记锁门呢?如果吸血鬼要生活在秘密之中,那么不锁门岂不是大忌?

仆从看似是个神经质的中年人,他保存这一地称不上是玩具的玩具的样子,让他显得甚至有些像个强迫症。然而,他却意外地错漏百出:从他脚上,那双与西服和领结毫不搭调的、猪小妹图案的袜子,到他向初次见面的小孩坦白自己杀了妻子的事情,到他裤兜里放着的体温计。与吸血鬼扯上关系的人,都是这么不幸吗。

难道说,房主从一开始,就在等着什么人来找他,等着一位观众、一位听众——仿佛一个寂寞的演员?难道他在等着某个可以为他做秘密(sub rosa)告解的人?可是,如果房子里的确住着他的主人,一只吸血鬼,一个草菅人命的怪物,而房主又的确如他所自称的,无论如何也不愿苛责孩子,那么他怎么会允许那个孤单又孱弱的眼罩少女,来到自己家里呢?吸血鬼不是最喜欢对小女孩出手了吗?

翠克西轻轻地推开那扇贴着红桃K的门。琥珀色的光逐渐将她浸染。然后,她眼前的美丽又丑恶的景象,令她明白了,而且从心底相信了:那种以秘密、绝缘和自虐为食的怪物,的确就生活在这条潮湿的小巷中。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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