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坂明把我最后的希望剥夺了。不用期待我了。

小说中的他者与谋杀。

@可逆反应  这篇是送给你的。
我不是哲学系学生,我说的哪里不对还望指教。

海狸小姐——西蒙娜·德·波伏娃,活跃于上世纪中期的法国作家和哲学家。除了广为人知的人类学著作《第二性》外,她还写过报刊文章、回忆录和小说。她对自己的定义不是哲学家而是小说家。这些小说中第一部得到发表的就是《女宾》(写于1941年,发表于1943年)。
关于这本小说,我已经说了很多,但至今都还没说到点上。
“女宾”,原题是“l’Invitée”,意思是“被邀请而来的她”。而在故事里,被弗朗索瓦丝邀请来到巴黎,被弗朗索瓦丝安排学习演戏,被弗朗索瓦丝喜爱(有百合倾向)、被她讨厌,最终被她杀死的这位“女宾”,不到二十岁的乡下少女扎维叶,是故事的核心人物。
她被邀请、被安排、被爱、被恨、被杀死。扎维叶始终站在被动的、被害者的位置。
其他人物,比如弗朗索瓦丝、伊丽莎白以及热伯特,都有过独白式的心理描写,但扎维叶没有。她只有许许多多的外貌描写,她的金发蓝眼不断出现在阳光下、月光里、暗淡的灯光里。在这里,作者和故事中的人物的态度,是一致的:扎维叶是“他者”。
这就使得分析这个人物变得格外困难,因为她从未以“真面目”示人。剧情的一个关键节点是,皮埃尔在深夜里来到她房间的门口,从钥匙孔中偷看着她不愿让他知道的举动。他想要尽快地揭露她的“内心”,而他也确实把她的所有弱点,像在上一堂解剖课一样地,带着冷静和不屑,逐一揭露出来,当着她以及弗朗索瓦丝的面。
打个比方的话,这就像现在的后宫番的观众,面对荧幕中一个个被我们喜欢着、被我们欲求着,承载了我们猎奇的凝视和不现实的期待的女性角色时,渴望看到她的回忆杀、她的过去篇、她的感情历程,她之所以成为她的某个确切的“缘由”。仿佛只要明白了这个妹子的“本质”,就能占有她的“存在”,获得莫大的快乐。
然而《女宾》中关于扎维叶的过去却着墨甚少,只说了她和父母及亲戚关系不好,她有自杀倾向,而已。这也的确挫败了读者的窥视心理。
作者说,扎维叶是被害者,是他者。读者问,为什么?她以前经历了什么,导致她变得懦弱,导致她的主体性被折损?对此作者没有正面回答。于是问题就更多了:她是不是生来如此,毫无理由呢?那么,这种懦弱,这种“他者性”,是她的天性吗?这是女人的天性吗?
在《女宾》出版六年后的1949年,出版的《第二性》中,可以找到明确的回答。但在写《女宾》的时候,海狸小姐恐怕还不一定知道这个答案。这是值得注意的:此时的海狸小姐,还不是那本引发了第二波女权运动的《第二性》的著者,也还没有承认自己是女性主义者。
但是哪怕仅看这本小说,我们还是有一个切入点的:被杀的扎维叶,和杀死了她的弗朗索瓦丝一样,身上充满了矛盾。
就好比一颗黑色的珍珠(皮埃尔将扎维叶比作此物),黯淡却又发亮,圆润却又硌手,柔软却又充满分量。如果一层层地磨去“外见”,企图找到这颗珍珠的“本质”,那么它就只剩下一粒砂子,不再是珍珠了。
之前分析弗朗索瓦丝的时候我说过一遍的话,这里再说一遍:存在主义小说的诸多使命之一,是消解“女人的本质”“男人的本质”,或者说“人的天性”这个概念。而达成这个使命的方式,则是不断地展现人物的双重人格。
这双重人格,并非是“理想”和“实际态度”、“灵性”和“动物性”、“男性气质”和“女性气质”一样的二分法,也不会走向一个单个的和解或结论。它们仅仅是存在着,而人物仅仅是在成为其中一方,再成为另一方,如此反复。
海狸小姐至少展现了扎维叶在以下方面的双重性:
1)她非常怕生。故事一开始,她几乎不敢一个人去咖啡馆。与其和陌生男人跳舞,她宁愿把自己喝个半醉,急匆匆地从舞厅里跑出去。但是,她又渴望别人,哪怕是她不能认同的刁钻而残酷的皮埃尔,去给予她关注,去满足她的自尊。她经常是口无遮拦的。
2)她像读者期待的一样,拥有她那个年龄的,所谓“少女的清纯”。她能做出非常好吃的三明治。她演戏时,演一个暗恋中犹豫不定,数着藤上的树叶思考要不要告白的姑娘,弗朗索瓦丝都觉得她很适合这个角色。但她自己却说,我讨厌纯粹。她没有犹豫地和自己很讨厌的皮埃尔睡了。直到故事最后,读者才发现,原来她喜欢的是热伯特,而且还是一见钟情。那本是可以媲美数年前,弗朗索瓦丝对皮埃尔产生的那种,无法撼动的绝对密度的好意。
3)她对弗朗索瓦丝抱着依赖性的热情。她听从她的安排,接受她的建议,不时对她撒娇。但这种热情,加上弗朗索瓦丝对扎维叶获得幸福的愿望,却并没有构成双向的关系。两个人住在楼上楼下,狭小的空间,频繁的共处,使她们的交互方式走向单极化,最终导致了一场谋杀的发生。

于是引出第二个话题,小说中的谋杀。
在这本小说的开头,海狸小姐引用了黑格尔的主奴辩证中的一句:Each conscience seeks the death of the Other。在黑格尔那里,两个意识相遇后,区分“主体”和“他者”,靠的是对死的恐惧。得到承认、自我认同,且满足于此的一方,成为主体,成为主人。在死亡到来之前屈服,需要对方的认同的一方,成为他者,成为奴隶。
然而在故事的结局,我们看到,弗朗索瓦丝杀掉的并不是“他者”这个普遍的概念,而是扎维叶这个具体的人。在海狸小姐的叙述下,弗朗索瓦丝一边深陷孤独,一边战胜孤独;她做出自由的选择,拨动了一根杠杆,放出了扎维叶房间里的煤气,让扎维叶在睡梦中没有痛苦地死去。但是,同样身为他者,被弗朗索瓦丝爱着的皮埃尔,却站在毫发无损的旁观者的位置上。因而这个故事,并没有完全地印证黑格尔的这句话。故事展现的,是存在主义的模棱两可,而不是黑格尔式的泾渭分明。
之前在分析弗朗索瓦丝)的时候提到,她的罪来自于她的善良。她想要帮助扎维叶,并认为后者也期待她的帮助。她失败后,期待着后者的回应,不论这回应是和解还是驱逐。她希望两人的关系,能被两人一起引向哪怕不幸也还说得过去的结局。但扎维叶却拒绝回应,拒绝主动地终结这段关系,就像拒绝主动地开始一段关系一样。她把自己完全地孤立了。于是为了传达善意,弗朗索瓦丝使用了暴力。
“罪由善生”这个主题,早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中,就已被开拓。如果说《罪与罚》讲的是一场看似正义的谋杀,犯人的一段挣扎,直到接受惩罚,被信仰和爱所感化,那么《女宾》讲的就只有谋杀为止的故事。
《罪与罚》中,一个从外地来到彼得堡、独自租住在简陋房屋中的穷学生拉斯柯尔尼科夫,发现他的母亲被蒙骗、妹妹即将受到侮辱,又遇到贫穷的酒鬼,了解到他与妻子的不和、他的女儿被迫卖圌淫,而自私的老太婆阿廖娜,却因为放高利贷、欺压穷人、甚至奴役自己的妹妹,活得富裕又舒服,而法律、道德、宗教都不能惩罚她,不能解决这种不公平的现象,于是拉斯柯尔尼科夫用斧子砍死了老太婆。这是在1860年代中期,他身处的城市,贫穷、肮脏,阶圌级矛盾十分明显。
《女宾》中,一个居住生活在巴黎、与恋人一同住在市中心的酒店里的小说家弗朗索瓦丝,分明知道她身边有险些被男人掐死的女画家,有被边缘化的吉普赛女演员,有婚后事业发展受限的舞女,有被异化到交往对象一大把、但又偏要当个处女的迷信家,而自私的少女扎维叶,则因为出身卑贱、受教育程度不高,习惯性地逃避和别人对话、逃避做决定,活得贫瘠又闭塞,而契约、承诺、规训都不能帮助她,不能解决这种混乱的现象,于是弗朗索瓦丝用煤气熏死了少女。这是在1930年代末期,她身处的城市,富足、浮华,阶圌级矛盾被即将爆发的战争、声色犬马的街景,以及苟延残喘的中产小资们的岁月静好所掩盖。
从宏观角度来看,这两场小说中的谋杀,背后都有阶圌级矛盾作为根本原因,只不过一边是无圌产者杀有产者,一边是有产者杀无圌产者。然而一旦代入主角,就会惊讶地发现:弗朗索瓦丝,这个有健康、有收入、有闲情雅致、有梦想、有伴侣、有诗和远方的小说家,对他人的怜悯和同情,对现状的观察和反思,竟都远不及七十多年前,那位患着忧郁症、前途未卜、几乎身无分文、只有眼前苟且的大学生。弗朗索瓦丝拥有着太多平等的友情,以至于怜悯对她来说成了廉价的负担。她被自己稳定的个人生活所束缚,无法想象比自己不幸的人的遭遇。对她来说,不论是一个人病倒住院,两个人矛盾激化,还是无数人被迫去参与战争,在这些事发生之前,都不过是报上的新闻、街上的传言,是可信可不信、更可以置之不理的耳边风。
在她的温柔与自信的侧面,是她自己都没能发现的冷漠。这实在是令人哀叹的。虽然扎维叶的逃避现实是她所厌恶的,但弗朗索瓦丝自己同样没能对周围人的现实境况做出有效的、能提供帮助的反应。她没能成为人类中的一员。
如同易卜生的《玩偶之家》带来了鲁迅的《娜拉走后怎样》一样,我也愿意思考“弗朗索瓦丝杀死扎维叶之后怎样”。
女人和男人的关系,长期以来被婚姻的分工、宗族延续的期望、儿女继承权的考虑、性的表达与伦理的切合,以及被建构出来的长期亲密关系的神圣感,所定义着,而对这些定义的冒渎,可以成为一个突破口,成为故事的结局。
女人们之间的关系,则经常在父权叙事中被忽略,因为被客体化之后,她们成了任人摆布的人偶,而人偶和人偶是不会说话的。人偶只能听人类对她们说话。
那么,如果一个人偶突然把另一个人偶击成了碎片的话,人类会怎么看待这件事,怎么看待这两个人偶呢?人类会承认,她们其实不是人偶,而是会有杀意、也会有强大到必须通过暴力才能抹去的个性的人吗?
《女宾》的最后一段说,总有一天皮埃尔会知道的,但即便是他,也只能从外界了解弗朗索瓦丝在那一刻的孤独中所作出的决定,没有人可以谴责弗朗索瓦丝,也没有人可以替她开脱。也就是说,当战争结束,皮埃尔从驻圌地回来后,他会面对的,是一个仍然矢志不渝地爱着他、崇拜着他,也仍被他爱着,但业已不在他的惩罚和救赎范围内的弗朗索瓦丝。无论接下来发生什么,有一点是肯定的:正如她和扎维叶的关系不是“没有关系”,不是两个人偶放在一起,他和她的关系也将不会是“人类和他的人偶的关系”。他将无法成为她所侍奉的神明。
在我的想象中,他甚至可能会杀死她。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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